昏暗的柴房酝酿出一股潮湿的臭味,从稀散钉在一起的门板缝中飘出来,吹在轮值站在柴房门口的仪三妹瘦弱的背上,激起一阵战栗。
除去臭味,随风飘出的还有一个细细弱弱的呜咽声,那是仪三妹熟悉的声音,是她的二哥仪老二。听弟弟妹妹们说,仪老二进了柴房还嚎了很久,一直要吃要喝。大家都不敢进去送饭,也没有人会给仪老二留饭,自己吃不吃得饱都是问题。
仪三妹觉得有些冷,裹紧了身上的破衣裳,破旧又短的衣服下隐隐约约露出第三谷的烙印。等天黑下来,仪老大睡了以后她就可以去干草堆里睡了。那里是院子里最暖和的地方,原来总是被仪老二占着。她有点开心。
天慢慢暗下来,乌云压在院子里,简陋的茅草棚搭的厨房罕见的点了一盏油灯。她听见有人在磨刀,嚓嚓,嚓嚓。
一定是仪老大。家里可以点灯的只有父体和仪老大,父体现在不在家,去雁阵亭听外门大人们讲明天收获的事情了,厨房里只能是仪老大。
仪老大老早就看仪老二不爽了。眼下仪老大被定成下任父体允许在家活过十五岁,超过年龄的仪老二就不允许活着。听说仪老二是被仪老大打断了腿,又说是仪老二想打死仪老大自己当父体,结果被父体打了。不管怎么说,现在都是死路一条。
明天要收获,惯例是要给大家吃了肉腥再上船,有精神。要不是仪老二献身,就可能是仪三妹死。她不想死。
在仪三妹的记忆中,只要兄弟姐妹中有人被拴在柴房,那个人就不会再出现。第二天仪老大的桌子上就会有油荤。幸运的话,有时他们还能从仪老大吃剩下的骨头里咬出一点髓沫子,那是可以记好久的快乐。至于那是什么肉,仪三妹不愿意去想。
隔着一层薄薄的木板,十岁的仪三妹无聊地数着手里杵着的竹扫帚的枝干,忽然听见柴房里有什么东西在地上拖动,往门口挪来。
声音戛然而止。一阵叮叮当当的碰撞声阻止了仪老二,想来是仪老大拴在他脚上的铁链子不够长。只是这个位置已经能让仪三妹听见仪老二在说些什么了,原来他还没放弃,在不断喊着“水,水。”
仪三妹太过无聊了。也许是因为仪老二毕竟是她的哥哥,还是什么原因,鬼使神差的,她放下手里的扫帚,转过身趴在门板上往柴房里头望去。
她最开始什么也看不见,太黑了,柴房没有灯。而且说是柴房,却漏风,哪里都看不见破洞,在冬天却有四面八方的风灌进来。仪三妹忍着那股臭味和冷风,终于眼睛适应了黑暗,看见趴在地上的仪老二。
才刚看见仪老二,仪三妹就吓了一跳。她记忆中仪老二总是一副大身板,抢肉抢的很快,吃得饱不说身上竟然还有肉,才总是虎视眈眈要夺仪老大的位置。现在瘫在地上的人瘦得脱了形,仿佛只是用一张熟悉的皮包着的柴火,让人看了就害怕。
仪三妹没有看过濒死的人,哪怕知道他们要死了,也只是模模糊糊的知道。现在眼前一个熟悉的人就要死了,或者已经死了,这只是一副奇怪的东西。想到这里,她吓得出声小声喊了一句:“二哥?”
这声音很小,但是仪老二却猛地抬起头。仪三妹看见他两只眼睛空洞洞的,眼皮塌下来,看起来是被仪老大挖了眼睛。眼睛吃了补,估计仪老大是没得吃,母体和父体一人一只。
仪三妹正胡思乱想,只见仪老二猛地起身想要往门边扑,他被锁着的右腿突然崩断了,砸在地上发出很大的一声响声,仪老二却浑然不觉,腾空扑来,两手死死扣住门板。仪三妹还没缓过神来,一只空空荡荡的眼洞直直怼上她的眼睛,把她吓得后退一步。
“妹妹,三妹,是三妹吗?”仪老二神经质的笑起来,一会儿喜悦,一会儿哀求,嗓音沙哑,“三妹,三妹,你给我一口水喝,求你给我一口水。”
仪三妹下意识往厨房看了一眼,摇摇头。想到仪老二没法看见她的动作,她只好小声回答:“不行。”
“只是一口水,三妹,我求求你,你忘了,原先你晚上睡得冷,是我把我的干草给你,你才没被冻死?”他舔了舔嘴唇,干裂的伤口里渗不出多少血来润喉,“你还记得当时死的十三妹吗?你没死多亏了我!是我!三妹,求你给我点水喝,求求你。”
仪三妹当然记得,但是和仪老二说得不同。她记得当时十三妹刚刚会走路,特别粘着她。她想让十三妹活下来,就在晚上偷偷把十三妹放进干草垛子后面睡觉,暖和,她自己也靠着干草垛子。结果仪老二却不让她们睡。
那样多的干草垛,摞在棚子下头,仪老二怎么伸展也睡不完的。那年冬天还下雪,仪三妹好冷,跪在地上求他,仪老二让仪三妹把他的活干了就可以睡,结果干完活仪三妹回头就瞧见仪老二把十三妹拎在手里,往院子里一丢。
咔嚓。院子的土很硬,十三妹还很软,撞在地上瘫成了一团。看见仪三妹回来了,仪老二不耐烦的招招手,抓了一把干草塞进仪三妹空荡荡又破旧的衣服里,口上说着“去,去”,像赶一条狗。
地上的十三妹还不懂得忍住痛,大声哭喊起来。她受了那么重的伤,是绝不会被送去治疗的。父体骂骂咧咧过来捡起了十三妹,转身进了厨房。没一会儿,仪三妹就听不见哭声了。
当天她有了干草,不是很冷,却没有睡好。从那以后,她就再也不喜欢弟弟妹妹了,因为她会睡不好,白天没力气干活。
仪三妹的眼神重新聚在仪老二脸上,这张原来神气十足的脸,和自己十分相像的脸。她坚定了眼神,转身朝厨房跑去。
“大哥,”仪三妹不敢踏入厨房,怕踩脏了地板,站在门口小声叫,“二哥要逃跑!他把腿弄断了。”
“什么?!”仪老大拎着磨得光亮的刀从仪三妹身边冲出门,没过一会儿,仪三妹便听见背后传来奇怪的重击声。她不用管,反正明天自己就要上船了,要去臧爻宗,今天不再去站岗仪老大顶多骂两句打两下。
仪三妹难得快活地小步跳起来,跑回后院。后院一大片干草垛子空空的,她扑上去,扯了一些盖在身上,身子渐渐缓和起来。
她做了一个梦,梦里谁也没有,只有她自己。她可以吃饱,可以吃肉,睡在高高厚厚的干草垛子里,没人和她抢。太阳光照在身上,温暖又明亮。
她嘴角挂起笑容,迎来了改变命运的第二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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