数十年后——
清晨,书生踏着被晨露打湿苔痕更显斑驳的石阶向上而行。背着香袋的少女们红着脸不断偷偷瞧他,年岁长些的妇人们掩口嬉笑,一妇人扬声道:“小公子,来给慈寿姥姥上香,是想娶个好媳妇?”
书生侧转身一揖:“晚生不是为许愿而来。只是听闻这里神仙显灵的事迹,好奇一访。”
那妇人嘻嘻笑:“原来小公子是来踏春郊游的。那得仔细赏玩啊,山上的美景多着呢,莫看漏了。”
书生笑了笑,旁侧的少女们都羞涩地垂下了头。
铛、铛、铛——
山顶观前的大钟响了数响。书生随着拥挤的人群踏入狭窄的观门,在大殿绕了一圈后,又自廊下向后院去。一名鬓发花白的老者缓缓自墙边站起身:“施主,此处香客止步。”
书生向后面的大殿张望:“听闻慈寿姥姥的仙身就在后殿,不知如何才能有缘参拜?”
老者慢吞吞道:“上香许愿,正殿即可。后殿乃供奉仙棺的重地,冲撞反而不好。施主请回。”
书生讶然:“老丈所言仙棺,难道就是那口承载慈寿姥姥仙身的石棺?老丈可曾见过?听闻那棺是石的,自水井中浮出。石怎能浮于水上?那井,晚辈已去看过,口甚小,又如何能置下一口棺?”
老者抬眼将书生上下一扫,摇了摇头:“此事小老儿也不清楚。庙观之地,不敢妄言。”言毕缓缓踱开。
书生在观中转了许久,又到了观外。院墙旁临近崖边处,一株柳树碧绦垂挂,迎风摇曳。
书生走到柳树下,临崖远眺。日近中天,薄雾已散,崖外云霭如涛,微风清幽沁凉。
书生忽感到一丝寒意自足底升上脊背,他一回头,见方才那名老者正站在身后。
“公子喜欢这棵树?”
书生颔首:“晚辈姓柳,一见到柳树便觉得亲切。”
老者哦了一声:“柳,是个好姓。”
书生又看向崖外:“在此处观山景,真是缥缈恍若身在仙境。晚辈曾听过一个传说,道丰乐县一带,埋有宝藏,天上常有祥云霞光,其实是地底宝物吞吐瑞气。本朝开国时,地动使某地塌陷,传闻就是藏宝处。又被视作太祖皇帝必得天下的吉兆,那里如今叫作大碗村。”
老者咳嗽两声:“公子真渊博,老夫打小生长在这里,竟没有听说过。”
书生直视老者的双目:“大碗村,就是数十年前,慈寿姥姥的石棺出现的地方。这老丈应该知道吧?”
老者点点头:“不错,不错,是大碗村。公子知道的真多,难道是想要寻宝?”
书生一笑:“晚辈只是喜欢听故事。传闻姑且听之,不可尽信。晚辈总觉得,这方土地之下,另有隐秘。非送子合婚的神迹,而是不为世人所知的传奇。”
老者望着书生脚下的地面:“老夫不知道什么隐秘传奇,但故事确实有不少。老夫昔日里还听过另一种说法,许多许多年前,丰乐县某处的地下曾有一座城池,一位公主住在里面。有一天,公主遇见了一个误入城池的少年。”
书生双眼亮了:“而后如何?”
老者道:“而后,公主喜欢上了少年,少年也喜欢上了公主。”
书生兴致盎然:“两情相悦,令人艳羡。再然后呢?”
老者半闭起眼:“再然后啊,两人就永远在一起了。其实公主不能到地面上,她一见光就会化成粉,亦有邪魔觊觎公主。但少年不会让公主堕入邪魔之手,也不会让她消失不见,他诛灭邪魔,与公主长相厮守,直到天荒地老。乡下故事,简单得很,让公子见笑了。”
书生立刻道:“不,老丈讲述虽然简略,但可想象其中的荡气回肠。”
老者呵呵两声:“只是寻常故事罢了,公子姑且听之。”
书生转目又看向崖外,陷入沉思。
日渐偏西,书生离开崖顶,沿着弯曲石阶下山。
上香的人已走得差不多了,山道上十分寂静。道旁密密的树林中,黑影盯着书生的背影,不远不近地跟随。
“少爷——”
弯道处突然跃出一个书僮打扮的少年,身后跟来十来个形容精干的男子,一起扑向书生。
“少爷,你怎么自己跑到这里来了?要是磕着碰着了让小的们怎么向老爷夫人交代!求少爷可怜可怜小的们,别再乱逛了。”
“我只是出来踏踏青,这不是好好的么。”书生含笑抚慰书僮。
树丛中的黑影收起手中的匕首,无声无息地潜回阴影中。
又十几年后——
“慈寿姥姥,初现神迹于丰乐县郊。托躯石柩,浮显井中……”
封若棋放下手中的笔,端起茶盏。
茶水已凉。沏得过久,本应碧绿清亮的茶汤在烛光下泛着褐浊,入口微涩。封若棋盯着窗纸,回想白天的事。
“请问,先生可是慕叶生?”
几个陌生的男子叩开门,开口便是这句询问,令他不由得一怔。
“不才鄙姓封,名若棋。昔日曾写话本,所用化名是慕叶生。敢问诸位是……”
为首的中年男子拱了拱手:“唐突先生,吾等乃丰乐县人氏,窃食县衙礼房薪俸。最近县中寿念山慈寿观重修,知县大人久仰先生高才,特命吾等来请先生写一篇碑文。”
丰乐县的慈寿姥姥庙,封若棋久有耳闻,据说求子极其灵验,每年春上,京城都有不少人过去烧香。关于那个庙的来历,传言也很邪性。说是多年前,有人从一口老井里挖出了一具石棺,里面躺着一个白发童颜的老妪,跟着又出了很多邪乎的事情,村民请高人作法,将棺材抬到山上埋了,并建了一座庙祭祀。
此类传说,乡野多见。祭拜非正神者,且无朝廷赐匾,一般被视作淫祀。地方官府若纵容,朝廷还会处罚。丰乐县毗邻京城,这县衙怎地如斯胆大,大张旗鼓翻修这样一座庙,还立碑铭文?
听说丰乐的知县才刚上任,或许不太熟悉朝廷的规矩?
而且,他们请人撰文,为何放着大把的高贤名士不请,要请他这样一个写传奇话本的人?
封若棋心中堆积种种疑惑,但当时不知怎地,就客客气气将这几人迎进了厅中,听他们讲了一堆“知县大人久慕先生才学,撰文者非先生不可”之类的客套话,稀里糊涂应了下来。
待送走了几位客,他渐渐清醒,越想越不对劲,越琢磨越觉得蹊跷,但事已经应下,若再奔去丰乐县衙,推脱不干了,着实不妥。
封若棋叹了口气,罢了,写了这么多年的传奇话本,还怕稀奇古怪的事么?
可能找上他这个写传奇的,就是因为这事太邪性,正经的文士没谁愿意写吧。
唉,一切障,皆是自障;所有魔,都是心魔。
封若棋站起身,提起身后小泥炉上的壶,准备再重新烧一壶水。突然,他的脊背感觉到透骨的凉意。
咣!
紧闭的窗扇猛地大开,一股劲风扑向愣住的封若棋,卷起桌上只写了一行字的纸。
灯,灭了。
一片黑暗。
今时今日—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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